陈永新:蛟龙十年祭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前天下午,接到陶蛟龙兄长遗孀筱玲嫂子电话,说蛟龙因车祸过世已整整十周年,与蛟龙的几位弟子说起,他们说何不请永新写篇文章记念一下,在电话那头,筱玲一再喃喃自语,说没有几个人像你那样记得他了,他五十一岁就走了,也没享过什么福,真当可怜!这么快就十年了,前段时间我特地去寺庙为他做了法事超度……

我闻言流下泪来,对这位守寡十年仍念念不忘亡夫的嫂子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我对筱玲说:哪用你来提醒,也不用他们来建议,蛟龙十周年,纪念文章不是写在纸上,是刻在心里的。
12月4日,于我是刻骨铭心的大凶日子,1988年此日,我朝夕相处十周年的茶厂发小苏新宝因车祸命丧黄泉,万万没想到,时隔二十四年,我亲如兄弟的蛟龙大哥也是同一天一命归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东坡怀念亡妻的千古绝唱不仅适用于对亡夫情深意切的筱玲大嫂,也同样适用于把蛟龙当作亲兄弟的我。多少回他入得梦来,醒来时发现泪满枕巾……
筱玲给我发来了许多蛟龙殉职时各级如雷贯耳的大组织大人物给他颁的殊荣和批示,希望我文章中引用一下,我告诉她我会从我的角度写的。
以我的想法:这些林林总总的殊荣,说重要也重要,蛟龙一辈子敬业勤勉,又在温州中院院长任上因公殉职,如果他地下有知,对这些形式上的荣誉一定是非常看重的,文末适当附几张,也算符他心愿。但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人死如灯灭,哪怕再备极哀荣,十年过去,那坐落在平水水库上方公墓里的陶蛟龙终究已是属于少数人会经常忆及的人物了。
在我以兄弟之情描述的文章里,如果掺了这些政治性的东西,我觉得是非常煞风景的事,唱赞歌的文章,有专职以此为业的人会写。所以今天只叙私交,不涉其他。

我与蛟龙相识于一九八五年,那时他是绍兴中院的法警兼书记员,我还在茶厂教书,以诸暨法院司法联络员的身份在诸暨法院经济庭实习并被正式下文授予书记员头衔,由此,两人成为朋友,莫逆之交,情同手足,一交二十七年,无论两人任何处境都从未间断。



蚊龙年长我一岁,相对于我的火爆,他则成熟得多,凡事考虑十分周全,对任何进退,他都谋划妥当,所以我常调侃他老谋深算,他便笑骂我没脑子。
我们交往的二十七年中,一直互以兄弟视之,正因为如此,恐怕所有朋友中他是以老阿哥身份骂我最多的人,而我恐怕也是当场怼他、取笑他最多的人,互相摒弃了一切礼数。
我在九四年初涉商海,被贼人设局所害,面临灭顶之灾时,精神十分委顿、心理承受能力己达到极限,一兄一弟给了我最巨大的精神支撑,支持我以超强的意志组织一次次绝地反击,终于一步一步走出了困境。
一兄一弟,兄当然是指蛟龙,弟则是当年的青年才俊,现在尚在服刑的江藻兄弟。
记得九四年底,我已到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想想半生坦荡却为贼人所害以致陷入绝境,心中悲愤,忽然家里电话响起,是蛟龙又来问候我,我言辞中难免有些沮丧,忽然蛟龙大声喊道:
“精神打起来,以前的豪气到哪里去了?困境主要靠你自己精神撑牢才走得出,我们都只是外力。走不出又怎么啦?哪怕你再落魄,讨饭到绍兴,我家里热菜热饭热被窝,一定会给你准备好的!……”

挂了电话,我当即泪如雨下。
几乎同一时期,那位我感情至深的发小阿弟在诸暨西子宾馆房间里听完我的困境后也用非常冷静的口吻说:
“祸水虽然大了点,但你这种性格注定是会闯大祸做大事的人,若干年后回过头来看都会觉得是小事。你这么多朋友,你目前处境,不伸出手来,难道看你死吗?相信大家都不会袖手旁观的,至少我肯定不会,哪怕受点连累,为你我心甘情愿的!”
几十年过去,这一兄一弟的两番话,却像刀刻斧凿般始终烙在我心中。现在我心心念念,想与他们一起分享我目前还算过得去的生活,他们却一死一伤,再也无法分享。每念至此,总是心如刀割,哪怕外面再风光,想起一兄一弟,心中随即黯然。
在我办公室里,挂着阿弟十年前为我求来的一幅书法,下联是“最难风雨故人来”,在我最艰难时,一兄一弟对风雨故人来作了最完美的诠释。而他们一死一伤时,我却无能为力,连渲泄一下满腔的悲怆,都要在至亲至交面前,都要待夜深人静时……

蛟龙自幼父母早亡,所以一直早熟,为人处世一直循规蹈矩,甚至有点谨慎过头,为此,我们常发生争吵,大部分时间都是他退让,然后骂骂咧咧数落我一顿“牛脾气,又臭又硬”算数。
有时候周末一道出去找他朋友聚会,他就让我开车当司机,有一次下车时他与我说:等下介绍你时,就说你是高院毛庭长侄儿。

我一听就发火了,说:我家世世代代姓陈,你怎么让我改姓?如果你认为介绍我这样一个人微言轻的朋友辱没了你堂堂陶院长面子,我可以不参加,边上自己去吃碗面,你结束了打我电话。
蛟龙一看我发火,忙不迭陪好话,后来也只是介绍这位是诸暨小陈,待聚会结束,他大概觉得委屈了,一路“臭脾气,牛什么”把我数落过来,此时我反倒哈哈大笑,说你懂不懂行不改姓坐不更名?谁叫你让我姓毛的?
有一次,我为诸暨中行当法律顾问去催讨逾期贷款,发现业主刚买了崭新的摩托车却叹苦没有钱付利息,我一恼火,喝令他第二天来交钱赎车,骑上那摩托车就走。第二天得意洋洋告诉蛟龙此事并抱怨法院程序太繁琐,蛟龙却正色道:都像你这样,我法院干什么吃的,程序也不用讲了。我说:白猫黑猫,会捉老鼠才是好猫,蛟龙气得大骂,说以后都你自己弄弄好了,别来找我法院,随即挂了电话。
另一次,我为诸暨建行当法律顾问,起诉到绍兴中院后经济庭法官一道到诸暨那家厂里搞查封扣押,未料那厂长却唆使职工闹事、强行阻挠我们装车,我一看事情无法善罢,干脆跃入场中要与领头闹事的人过招。后来诸暨法院派法警增援,矛盾才未激化。
蛟龙时任经济庭长,下午打电话来大骂我:
听说上午在逞好汉,还想单挑,建行请你当法律顾问还是军事顾问?
我说:你没看见那场面,邪不压正,这种时候我若怂了,今后诸暨就不用混了。
蛟龙一听更来气,大骂:万一冲突加剧,场面失控,你受伤了不要紧,连累我手下弟兄受伤,你担当得起吗?
我大笑回答:法院这身老虎皮披着,我量他们没这个胆。
“臭脾气!”蛟龙又一次摔了电话。

我与蛟龙的最后一面是在北京,那天他去北京参加一个什么培训,晚上会议结束后打我电话,说让我送他回郊外的培训中心,他到温州后工作忙碌,我们久未见面,我自己开车把他接上后照例嘻嘻哈哈,我一路狂飙把他送到郊外很偏的一个地方,下车后我说天这么冷,让蛟龙赶紧进去,他却非要等我开走才进去,最后一句话是:这么晚了,回去小心点,别开这么快。

等我再见到他时,他已静静地躺在温州殡仪馆的花圈海洋里。
有关蛟龙归天后我们众兄弟为他守灵的诸多细节及备极哀荣的盛况,我在三年前借智国兄公众号里发一篇《天堂的老友》中已有详细描述。今蛟龙十年忌日将至,不忍也无力再将上述情节复述。列位如愿意,可点击文末蓝字《天堂的老友》打开阅读。
此文发布当天,公众号里即有1.2万人阅读,3650人点赞,后来,浙江新闻将此文改名为《风雨潇潇念故人》转发,当天有超10万人阅读,后来上了22.7万。
并非我有多优美的文笔,也不是所述事情有多宏大,只是当今世道物欲横流,人性、人情显得弥足珍贵。
蛟龙安息在绍兴平水水库上方一处非常出阳的山坡上,前八年,我每年清明冬至都去,有几次是高院阿才兄弟一道去,有几次是中院小马兄弟一道去,有一次去得晚了,天色已昏暗,我们三个人是用手机灯光作照明,互相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走下来的,回望一下墓碑,蛟龙那自己最满意的温州任上标准像仍在微笑……
有一次我独自去,碰到两个穿法院制服的人正在祭拜,因为不认识,互相点个头也不说话,后来一直对那位小伙子心生好感,向中院老友打听并描述,大家一致认为是俞姓法官,今年六月,偶遇这位俞法官,我问他我们六七年前是否在平水蛟龙坟前碰到过,在得到他确切的回答后,我紧紧地搂住他肩膀,向他满满敬了一杯酒,口中却只是反复说两个字:谢谢、谢谢……
这两年中没去上过坟,并非不记得这位兄长,只是觉得心中有比什么形式都重要,另外,我发现我上年纪后心理承受能力正在衰退,望着夕阳余晖下的坟茔,感叹人生无常,心中涌起无限悲凉,大有吃不消去、不忍踏足公墓之感……

文末附一张我与蛟龙唯一的合影,那是九六年时,他和阿才去海南开会,我刚好在处理海南的房产,就拉上他们一道去了万泉河,在万泉河破破烂烂的游船上,阿才为我们抓拍了这一张照片。
有没有照片也不重要,朋友的份量是放在心里的,刀刻斧凿般,永铭心间,直至我自己也走向公墓……
(作者简介:陈永新,《寻找飘荡的忠魂》作者,大公报大公网、浙江日报、印象贵州网、台湾新报、浙江诸暨融媒体中心、诸暨在线等众多媒体特约撰稿人,诸暨远征大酒店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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